文学的年代·20世纪末的中国文学风景
1980年代初,路遥(后排左一)陈忠实(后排左三)贾平凹(前排右一)与陕西省作家
西北望:文学的年代
20世纪末中国文学风景重拾
刘 超
斯 人 已 逝
都城秋日,西风送。抬望眼,征鸿如许。或曾寒青有无中,遥山色。
于高高的云天下,常常想到许多地方。想到穿越百年于今如故的地坛,也想到那个年代的三秦大地:在那里,南有深山,北有高原,居间是平原。如此风物,合该要出山、出水、出人物、出文章与故事。事实亦然。南部出了商州,中部出了白鹿原;在那北部的黄土高原上,有过远去的匈奴,有过秦直道的荣光与沧桑,有过走西口的行者履痕和悲怆往事,有过延河与清平湾,也有过千山万壑与无数窑洞。
城北地坛与黄土高原,相去千里,却因缘际会,有着诸多牵连。
数百年来,在西北的黄土高原上,孕育了太多太多的物事。在那特殊的年代里,高原上曾云集了一大批充满着血性与才情的少年,留下了无数的人和事。在不长的时间里,这里孕育出了许多栋梁、妙手和华章。在那物质贫瘠的年代,黄土高原上仍倔强地生长着许多艺术之花。高原上的《山花》凝聚了一批人。“山花”烂漫中,年轻的朋友相会了,其中就有他和他。日后,一批优秀的写作者将由此走出。他们有的推出了《人生》和《平凡的世界》,有的淬砺出了精美诗文。还有一位,让世人知道了一个叫清平湾的天地。
1998年7月1日《山花》的复刊号
从清平湾折返京城,邂逅“今天”,遁入地坛,有着长长的、曲折往复的路。这段路,他走得很艰难。
那些年,在现实的轮番痛击下,他抱头逃遁,满世界乱窜。他东奔西撞,苦苦找寻人生的出口,借以安放他未尽的青春与无尽的梦想,归置他未来日子里无数个白昼与黑夜。几年兜兜转转后,他回到《山花》原点,重又找到笔和墨,把自己全都交给了笔墨。在笔墨间,他终于找到了自我。从此再未停息。他的许多行与思、情与悟,都凝聚和沉淀到了文字中。所有的过往与憧憬、所有的足迹与心迹,都凝贮于笔迹。他已无法站立行走,只能让自己的心灵和思想在笔尖舞蹈、驰骋。在写作中,他成为了自己。——百余年来的华语文坛上,有许多人是横着写的,但只有极少数人是竖着写的。他是竖着写的,写出了许多独属于他的奇异之作。他舍其广而成其深、成其高。他难以致远,却极尽精微,成就了他的独异世界。
1982年,纪念《山花》创刊十周年会上,曹谷溪(左二)路遥(右一)陶正(右二)白军民(左一)合影。
在许多年时光里,他独处于某个不起眼的“角落”,借着日复一日的“午餐半小时”,细数苍穹河汉的“星星”,偶见“绿色的梦”,或慨叹“命若琴弦”,或畅想“足球内外”。无意外地,那些文字产生了不俗的反响,荣誉如潮水般涌来。
然而,他志不在此。他不甘如此。他只能如此。最终,他惟有如此。无奈的现实迫使他超越现实、超越具象,扎向形而上世界。他以肉身为道场,化入哲学的澄明之境。在好些年里,他都默默蛰伏于大地一隅,苦苦研求人性、欲望、命运、生死等诸多本质性问题。后来,他终于彻悟:“就命运而言,休论公平。”至此,他认命了。他释然了。他终于解脱了。从“宿命”般执念中解出来,不再无休止地向命运索求“公平”。他终于接纳这一点:所谓“公平”,原就与他无缘,原就不在他的命中。终于,他与命运和解,开始平静坦然地直面余生的路。临末,他还将他生命中的种种收藏到独属于他的“地坛”之中:当初,他最无助无望的时候,地坛默默伴他十余载;而今,涅槃重生之后,他报地坛以至诚至丰的回馈。地坛因此而散发出奇异的光华。那一年,是个丰年。——此间,那个陕北汉子,仍在延续其午间之晨;许多同人亦在潜心磨砺,多少华章即将喷涌而出。那些年景令人印象深刻,令人充满遐想。
史铁生
他写的原就不多。之后那些年,他写得越发地少,然其文字亦愈见精致质感,有金石之声,有丝帛之泽。《老屋小记》《务虚笔记》等渐次诞生,让他的文字生涯攀向了一个令人惊异的高峰。他依然蛰居斗室,往复方寸间;却观千山于一隅,笼万象于笔端。他千帆望尽而心事无痕。在他笔下,生命不过是一次不复返的流浪。浪不论是何样态,都是“水的欲望和表达”,都寄寓着“水的梦想”;而水,则是“浪的归宿”。浪原就是水,水终将融于水。浪高千尺,万川归海。沧海终将容纳和消融世间的一切,不留些许痕迹。
诚然,他不是行者或旅人,不可能遍览“在路上”的无限风景。现实的局限,让他只能静坐着“设计”人生,剥丝抽茧地层层叩问生命的真义、“存在”的本质。后来,与外间纷扰及大地芬芳都相隔渐远的时候,他对这个世界更多地只剩了“记忆与印象”,然而始终未曾忘却那些“插队的故事”。他也曾“几回回梦里回延安”,而终未回去,终于一直固守原地,留在这座城市,以他精神的步履,独自踏遍每一个无人眷顾的角落。
苇岸(1960-1999),原名马建国,诗人,散文作家
他是仁者是智者,但又与《我的精神家园》的作者不同。他关注的不是智性的愉悦,不是以智为乐,而是以智求道。他们皆好思辨,却属全然不同的类型。他与《大地上的事情》的作者不同。他并不出尘遁世,而是日复一日地以平常心照看着太阳升起,收纳着俗世的冷与暖、喜与忧。他只是他自己。他们同据一城,遥相守望,却又分别植根大地,根系相连。《平凡的世界》的作者是一个壮怀激烈的殉道者,《务虚笔记》的作者是一个清和若水的求道者——而思路略近、同在京城、同具插队经历的《黄金时代》的作者,则是一个安贫率性的乐道者。至于《大淖记事》《太白山记》《雪城》《棋王》《冈底斯的诱惑》《黑骏马》《六九届毕业生》《月兰》《哦,香雪》《北极光》《大林莽》《老井》《蹉跎岁月》《绿化树》《古船》《瀚海》《厚土》《现实一种》《1934年的逃亡》及《慈航》等文字,亦兀自盛放,各具神彩。紧接着,还有《活着》《心灵史》,有《九月预言》《长恨歌》,有《白鹿原》和《白夜》,有《春秋来信》《尘埃落定》……多少元气淋漓的文字旖旎而至。真是好辰光!辽阔的精神原野上峰峦迭起、花繁树茂,山海相应。——而他和他,与许多同道者一样,都潜隐于时光的劲流中。
王小波
他和长期扎根高原的那位汉子一样,皆是生命意识极强的人物。陕北的那位汉子有着自己的人生,而他,也有着他的命数。世上从没有两片一样的叶子,更没有两条完全相同的路。每个人都是唯一。他和他,以及他们的同类,必是深明其义的。
那些年间,他们,以及他们的许多同道,都走了。残红落尽,太匆匆。他们以各自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路,完成了自己的人生。然而,那个“未完成”的巨大遗憾,却长长久久地绵亘在世人的念想中,挥之不去。他临走之际,完成了《早晨从中午开始》,留下了挚爱的“平凡的世界”;而他远去之后,留下了一座空旷的废园和无数调零的梦想。
路遥与莫言
浩瀚寰宇,众生皆微尘。苍茫天地间,人若芦苇,生灵如寄。世间有无数人,亦有无数种人生、无数条路。人各有其性,各有其命,亦有其运。有的人起于微寒,终于璀璨。有的人踌躇满志而来,灰飞烟灭而去。有的人轰轰烈烈而来,壮怀激烈而去。也有的人悄悄地来,又悄悄地去。——但最后,他们都把自己的脚印烙在大地上,把自己的身影深深地铭刻在他所经历过的土地和岁月中。
高原上走出来的他们,当如是。
2006年11月10日运思/草于2019年2月17日雨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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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歌杂志